■孙道荣
我认识的一个邻小区的人,打了一个比喻:那些高楼像笋子一样。他没有用春笋,也没有说雨后。这是我听过的最准确的比喻。没错,这些年,城市像笋子一样,疯长,且长高。
这些年,我看到的最蹩脚的比喻,是说城里的楼房像雨后的春笋一样。
但它似乎也是最准确的描述。
我身边的楼房越来越多,越来越高。我家在一幢18楼的9层,十几年前,它还是这一带最高的楼,阳光充足,即使低层的人家,一天之中,也有七八个小时的日照。那时候,站在我家阳台,就能将半个城市尽收眼底,如果你有兴趣爬到楼顶,差不多能看到城市的边缘。很快,周边一幢幢更高的楼立起来了,就连我家也只能在夹缝中,晒一晒漏进来的一点阳光。它们几乎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。这就很像春笋,一场夜雨,让它们都钻了出来。
我家前面的几幢楼,把本该照到我们楼的阳光,都给截胡了。一天之中的大多数时间,我们都飘忽在它们的影子里,苦等阳光从它们之间的缝隙里挤进来。在小区外的路上散步,两个小区的人遇见,脸上白皙皙的,肯定是我们小区的人。因为缺少光照,我们的脸跟小区里的草木一样缺少血色和底气。相比之下,前面小区的人,脸膛都红扑扑的,散发着阳光过剩的味道和傲娇。但是,好景不长,一幢幢更高的楼,戳在了它们前面。这回,该轮到他们去拿春笋比喻那些拔地而起的高楼了。
我认识的一个邻小区的人,打了一个比喻:那些高楼像笋子一样。他没有用春笋,也没有说雨后。这是我听过的最准确的比喻。
没错,这些年,城市像笋子一样,疯长,且长高。
它非春笋,只在春天发芽,拔节。任何时候,任何地点,它随时从地下突然钻出来。它的脑袋有多尖,破土而出就有多快,天空被它钻出一个个窟窿。昨天,你看到的还是一块空地,眨眼之间,漫山遍野全是它的尖脑袋,并以你肉眼看不清的速度,长成一棵棵高大的竹子,形成一片竹海。二十多年前,我有位老乡,刚来这座城市打工,一个星期只有一个休息日,他却从不躺在租来的小房子里,而是去爬山,他爬上山顶的目的,就是为了数一数这个城市的高楼。他觉得10层以上就是高楼。这座山并不高,但山顶能俯瞰整个城市,比彼时城中的任何一幢楼都要高。他掰着手指头一座座数,数出来这座城市竟然有十几座高楼,是我们家乡的好多倍。这让他既羡慕,又自豪。那时候,我们的家乡还只有一座12层的高楼。虽然只有12层,你站在下面仰望楼顶,也能将头上的草帽惊掉到地上。他坚持数了好几年。后来,我再遇见他,问他还爬山吗?还数高楼吗?他摇摇头。他说,他老家的后院有一片竹林,笋子刚冒出来的时候,你会一个个找,一个个数,可是,当无数的笋子冒出来的时候,你就数不过来了,也懒得数了。他幽幽地补充说,现在高楼太多了,数不过来,根本数不过来。而且有的楼,比山顶还高,它后面的高楼,你就看不见了。我后来听说,他租的房子拆迁了,他不得不搬到离这些高楼更远的地方,来爬山不方便了。
这么说,似乎是笋子逼走了他。他爬到山顶,去数笋子一样的高楼,不料,笋子的力量可不仅仅是往天空钻,他只数出了这个城市笋子一样的高楼,而笋子的另一支部队,已经在地下集结,四处扩张,并随时准备从地下冒出来。他的房东拿到了巨额补偿,并住进了一幢28层的拆迁安置房里,而他,和他的那些租友们,只好打起铺盖,搬到更远的地方,或者,下潜到那些高楼的地下室,与笋子的根为邻。
多年以后,他带着在城里打工攒下的钱,回到了家乡,在县城的边缘买了一幢高层住宅的尾房。小县城的房子这些年也像笋子一样,疯长,长高。他家的北面,就是一大片庄稼地,地里一半的庄稼,一半的时间是在他那座楼的影子里,因为缺少光照,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,让他看着心疼。虽然那块地和地里的庄稼,都不是他的。
我一直留在城里。我一直住在9楼。我们这幢老楼,像一棵最早长出来的竹子,被后来长出来的高竹子给淹没了。有一次我从外地坐飞机回城,飞机快要降落时,我从舷窗外看了一眼地面,发现下面全是各种各样的楼顶,真的像笋子的尖一样。我在众多的笋尖中,找到了那座一百多层的新地标,我找到它是为了能顺着它找到我家所在的楼,像小时候我在瓜地里顺藤摸瓜一样。我真的在一堆尖尖的高高的脑壳中,找到了我们家的楼,它像一个矮冬瓜一样,委屈地窝在四周众多的高楼中。飞机很快,它只是一闪而过,我甚至来不及伤感一下。
我还惊喜地看见了一块空地,我也认出来了,那是距我们家直线距离最近的一块街心公园。不过,它的四周已经建起了围墙,用不了多久,那里也会冒出很多高高的笋子。
它们将与众笋一起,射向天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