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陈幼芬

　　戏文里的事，从来像镜子。现实里，如果我们少些预设，多些体谅，承认关系的脆弱，接受人性的复杂，那么，关系也会像戏台上舞动的水袖，看似柔软，实则坚韧，能在一收一放之间，接住生活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欢。

　　嵊州市越剧团来萧演出，用略高于两杯奶茶钱的价格，我给自己张罗了一个好位置。静静地看戏，从来都是给自己的奖赏，《貂蝉与吕布》，却是一出英雄美人与权谋较量的乱世悲歌！

　　说的是，东汉末年，董卓专权，残忍凶暴，祸国殃民，更有心腹义子吕布，勇猛善战，如虎添翼，朝野上下，坐立难安，却奈何不得。司徒王允，为挽救危局，利用养女貂蝉，巧设连环美人计，离间董卓父子，最终董卓死于吕布戟下。

　　由父安排，小宴上，貂蝉初见吕布。本以为只是施计而已，哪晓得，英雄美人，一见倾心，情投意合。明明是赴一场险，却迎来两情相悦的婚约。英武潇洒的吕布，对貂蝉一往而情深，他的绵绵爱意，像初春的太阳，融化了貂蝉心中的家国情仇，赶走了貂蝉内心的恐惧与背影里的瑟缩。看貂蝉的水袖，飘飘柔柔，细碎温婉，充满了爱的期盼，女儿家的蜜意柔情，已呼之欲出。此景，正合王允心意，他承诺，三天后吕布便可迎娶貂蝉。

　　是晚，王允又在家中设大宴，谄言媚惑董卓，让貂蝉献舞。果然，董卓也难过美人关，强占之心昭然。貂蝉已钟情吕布在先，对董卓之情万般不愿。但为使连环计顺利实施，她只得随辇而行，被圈董卓府。

　　吕布爱而不得，一疑王允诈他，二恨义父夺妻。他提戟闯帐，私会貂蝉，深情以邀，劝貂蝉离却雀笼，比翼双飞。貂蝉当然求之不得，但弱肩担国难的侠义，使她举步难行。“一袖藏风月，一袖卷山河”，此时，风月是私情，山河是大义，貂蝉那飞舞的水袖，在腕间交缠成结，不知该何去何从。她似乎把自己活成了一根扁担，一头挑着私情，一头挑着家国，孰轻孰重，纠结难分。当她终于轻轻捋开水袖，护紧的，是山河，是她曾许下的报国之诺。

　　放着吕布的温情不要，偏要搅进权谋的这趟浑水里，此时，台下有人叹她傻，我也替她有些心不甘。但柔肠这东西，原就分很多种，有绕指柔的缠绵，也有断金裂石的决绝。明知连环计是根烧红的铁，也要伸手去握，这是貂蝉柔肠深处的勇。

　　最动人的，是临近戏末那场，全剧的高潮。貂蝉正被董卓挟往眉坞的路上，吕布快马去截，希望能一骑私奔，将爱紧攥在两人的手里。董卓想要金屋藏娇，眉坞是他固若金汤的老巢，也将是貂蝉插翅难飞的囚牢。此时的貂蝉，已心如刀绞，一边是爱的召唤，一边是未完成的使命，她的柔肠，绷成一根将断的弦。她的水袖，像折翅的蝶，忽儿前翻，忽儿后扬，在空中舞出云团朵朵，诉说着无解的哀伤。最后，她把水袖叠得方方正正，她斩断了私情。置自身安危于不顾，对吕布晓之以理，动之以情，说出了心中真实的期许——愿你是英雄，更愿你是护国安民的英雄！经貂蝉提醒，吕布幡然醒悟，杀了董卓。

　　历史上，是否有真实的貂蝉与吕布，已经不太重要了，重要的是，这台戏，照出了每个人心中可能跨越不了的坎。貂蝉的“献身”，不是简单的牺牲，而是两种价值观的撕扯。一边是普通人的炽爱深情，一边是英雄情结的家国大义。我们总以为，考验是外部的风浪，其实，真正的考验，是面对选择时，自己心里那杆秤会不会歪掉，那个初心有没有跑调。

　　看吕布冲动，叹貂蝉无奈，骂董卓霸道，人心是复杂的，但最经不起考验的，是关系。当感情太浅时，芥蒂就像是埋在土里的刺，平时看不见，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钻出来扎人。貂蝉被纳入董卓府，吕布第一时间怀疑的是貂蝉对他始乱终弃，对董卓夺己所爱也由怨及恨。正是这种“我可能被背叛”的心理预设，使王允的离间计一再奏效。而董卓与吕布，裹着权力的蜜糖，看似牢不可破的父子情，撕裂时，像绸缎裂了口一般轻易。权益与欲望绑定的信任，脆弱得不堪一击。

　　戏文里的事，从来像镜子，演绎的是台上人的挣扎，映照的是台下人的身影。现实里，如果我们少些预设，多些体谅，承认关系的脆弱，接受人性的复杂，那么，关系也会像戏台上舞动的水袖，看似柔软，实则坚韧，能在一收一放之间，接住生活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欢。

　　散场后，夜风清凉。同为越剧发烧友的琴，送我回家。她说，曾看过演员们练水袖，反复地出、收、扬、绕、搭、抖、抛……既要舞出韵律感，又要融入身段表演，很难！有时，师傅会在旁提点：“不是让你用力甩，而是让气领着袖走，动作要与情绪相匹配，形神合一！”

　　原来，关系里的相处，犹如舞水袖，其妙，不在放的张扬，而在收的克制。时刻绷着完美的弦或掌控的心，僵化易折。不如彼此留三分余地回旋，在张弛之间取得微妙的平衡，也让情意有闲处可栖息，在深处可呼吸。

　　貂蝉的水袖里，就藏着这种智慧，既有温度，又有力量，侠义与柔肠共生腕间，自如流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