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魏益君
眼下,沉甸甸的石榴在枝头轻轻摇晃。特别是咧开的石榴,像是调皮的孩子,露出整齐的“牙齿”,笑得灿烂。 这抹热烈的笑意,不仅跃然于枝头,更在千年古画中凝固成永恒的秋收图景。从明代徐渭的泼墨狂放到南宋吴炳的工笔精微,再到鲁宗贵的吉祥寓意,石榴图承载着中国人对丰收的喜悦、对生命的礼赞,更在笔墨流转间诉说着艺术家对自然的敬畏与哲思。
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的明代徐渭的《榴实图》,以纵91.4厘米、横26.6厘米的纸本墨笔,勾勒出一枝倒垂的石榴。果实裂开,籽粒饱满如明珠,枝叶以浓淡相间的墨色晕染,构图疏朗却暗藏狂放之气。徐渭以大写意手法挥洒笔墨,果皮裂痕如刀刻斧凿,籽粒以浓墨点染,似要破纸而出。枝干以枯笔皴擦,墨色干湿浓淡间,既显秋日的萧瑟,又透出生命的倔强。正如其题诗所言:“山深熟石榴,向日便开口;深山少人收,颗颗明珠走。”明珠蒙尘的隐喻,既是对自身才华被埋没的哀叹,亦是对生命本质的深刻洞察——即便无人赏识,亦要如石榴般裂开果皮,将内在的光华肆意绽放。
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另一件藏品,南宋吴炳的《榴开见子图》,以散页绢本的形式,将秋日石榴的丰盈之态定格于方寸之间。这幅作品通过画面中肥硕的果实、灵动的柳莺,可窥见南宋院体画对自然细节的极致追求。吴炳以细腻的笔法描绘石榴的肌理:桃红色的果皮饱满圆润,紫红色的籽粒鲜嫩欲滴,粒粒分明如真实可触。叶片以没骨法晕染,叶脉以细笔勾出,虫蛀的痕迹与枯萎的边缘均被如实呈现,既无美化亦无贬损,仅以客观的笔触还原秋日的真实。这种对自然细节的忠实记录,体现了南宋院体画“格物致知”的创作理念——通过观察万物,理解生命的规律,进而以艺术的形式表达对自然的敬畏。画面中,一只柳莺闻香而来,这一瞬间的捕捉,将静态的果实转化为动态的生命场景。吴炳通过这种“以动破静”的手法,不仅赋予画面以生机,更隐喻了秋收时节万物之间的共生关系,石榴的成熟为鸟类提供食物,鸟类的活动又促进种子的传播,共同构成自然的循环。
波士顿美术馆藏的南宋鲁宗贵《吉祥多子图》,将橘子、葡萄、石榴三种象征吉祥的水果堆叠于画面中央。这幅作品虽为静物写生,却通过物象的选择与组合,传递出深厚的文化内涵。在中国传统中,石榴因籽多而被赋予“多子多孙”的寓意,葡萄亦象征子孙繁衍,“橘”与“吉”谐音则代表吉祥。鲁宗贵将这三种水果并置,不仅构成色彩与形态的对比,更通过物象的叠加强化了吉祥的主题。画面中,石榴裂开的果皮露出饱满的籽粒,葡萄串如珠玉垂落,橘子圆润如金,三者共同构建出一个丰饶的视觉场域,隐喻着家族的繁荣与幸福。这种以物喻人的手法,体现了南宋宫廷绘画对伦理教化的重视——通过艺术作品传递社会价值观,强化家族与国家的联系。
石榴图的文化内涵,源于其生物学特性与中国人“多子多福”观念的契合。这种契合在绘画中被不断强化:鲁宗贵通过物象组合构建吉祥场域,徐渭以裂果隐喻生命绽放。艺术家们以笔墨为媒介,将自然物象转化为文化符号,使石榴图成为中华民族集体记忆的载体。
当我们在博物馆中驻足于《榴实图》前,或是在画册中翻阅《吉祥多子图》,那些裂开的石榴仿佛在诉说一个永恒的故事: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完美的形态,而在于裂痕中透出的光。徐渭的泼墨是孤愤的笑,吴炳的工笔是丰收的笑,鲁宗贵的吉祥是多子的笑。这些笑意跨越千年,在秋日的阳光下重叠,让我们懂得真正的成熟,是敢于裂开果皮,将内心的甜意毫无保留地献给世界。
石榴图,不仅是秋日的风景,更是一面镜子,映照出中国人对生命的理解:不掩饰裂痕,不畏惧凋零,只愿如这秋日的果实,把日子过成咧嘴笑的模样,让每一道裂痕里,都盛满阳光的味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