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杜群智
我父亲是生意人,做的是吃苦的生意。他从屠宰场里收回来牛肚,再自己进行加工,做成熟食,卖出去。而我,在还没有读书,母亲也着实有事不能带我的时候,就跟着父亲。
小小的我,站在院外,会被主人家派去帮忙买雪糕、饼干等吃食犒劳大家,报酬就是那些吃食里会有我的一份。很多年过去了,我仍旧能说得上来屠宰的步骤;很多年过去了,我也依旧不怎么吃牛肚。
不吃牛肚的原因很多,可能是因为小时候偷吃被父亲责骂过;可能是外面再高级的餐馆都没有父亲做的合胃,更大的可能是因为每当我看到牛肚的时候,都会想起父亲的艰难。
父亲的一天是从五点开始的,无论冬夏,他要出门去主人家将牛肚收来,拿到水塘里洗干净。夏天还好,北方的冬天很冷,池塘的水会结冰,父亲需要先拿着铁锹砸开冰块,再去洗,手长时间浸泡在冰冷的水里,经常会生冻疮。生了冻疮之后,手放在热水里,就会很痒。下一道工序就是回家支棱起大锅,煮一煮褪毛,冷热的冲击,我不知道父亲使用怎样的意志力在对抗着身体本能的难过。我经常看到的,是父亲干好活后,用医用胶带将手指包起来的样子。褪毛结束后,父亲暂时将牛肚放在冰柜里,等攒够一口大锅能够容纳的数量时,再一起煮三四个小时,加上香辛料,就成了父亲售卖的商品。这样的场景,我从小学开始见到,一直到研究生毕业,父亲才“金盆洗手”。
等我开始读《庄子》的时候,看到“庖丁解牛”,总会快速翻过去。我的父亲没有“庖丁”的水平,所以他总会受伤,在我有的记忆中,父亲被刀割伤的次数,就有五回:一次是眼皮,一次是手掌,剩下就是手指。父亲总会说:“耍刀的人,被刀割是正常的”。受伤之后,不严重的,就自己去卫生所让村医缝合包扎,挂几天消炎药,修养三五天,伤口还来不及结痂,父亲便又开始早出晚归的日子。严重的时候,手筋被割断,就要同伴们帮忙送到大医院,缝合起来,等我见到父亲的时候,已经看不到狰狞的伤口,只能看到厚厚的医用绷带。
我小时候天真地问父亲:“爸爸,你痛不痛”。父亲会轻描淡写地说:“已经不怎么痛了”。直到长大以后,慢慢有了医学常识,我才恍然大悟,手筋要接续上,怎么会不痛。现在父亲,还在玩刀,不一样的是,在玩菜刀,我们所喜欢吃的各种美食,都在父亲的刀下。看到父亲切菜的速度,我总是心惊,总是讲:“慢点、慢点,又不着急”,父亲是骄傲的,手里一点不停,嘴里说:“我玩了一辈子的刀了,心里有数的”。
现在父亲定居在桐庐,一个月里会过来萧山几天,看他的外孙女,女儿很喜欢姥爷,牵着姥爷的手,在姥爷的怀里扭来扭去,爱吃姥爷包的饺子。我看着忙来忙去的父亲,心头总会不自觉涌上一股暖意。
身为父亲,他用一生的辛劳供养我和姐姐读到硕士毕业;作为生意人,他在乡村拥有响当当的生意口碑。当时光在他的身上碾压过的时候,历尽沧桑的父亲还在力所能及的帮着我。父亲没有读过很多书,在我看来,父亲才是我最终没有读懂的那本大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