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半文
“桃之夭夭，灼灼其华”，有人南行，有雁北还。
河水中央，有洲渚。洲渚之上，有蒹葭。蒹葭之上，有露，有风，有高而远而蓝的天空，有长长短短的“关关”之音。不见其鸟，但闻其声。这两只叫“雎鸠”的鸟，如此热烈，又如此羞怯。“关关”之音，远远近近地呼喊着。这“关”，是关心的关，关切的关，关怀的关，关注的关。它们自南方归来，一路飞翔，相伴相依，千里万里，两只鸟的翅膀，两颗鸟的心脏，早已靠近，但此刻，呼喊声仍然热烈，仍然羞怯，仿佛初恋。
你喊“关”，我也喊“关”，高一声，低一声，远一声，近一声，“关关”的回环声，热切而羞怯。我喜欢用“羞怯”这个词语，中国式的爱情，如水般婉约，连两只中国鸟也不例外。这两只叫做“雎鸠”的中国鸟，用“关关”之音，说着只有自己才懂的情话，穿过蒹葭长长短短的尖芽，靠近，靠近。终于“关关关关”，喜气洋洋，和相爱的鸟在一起，是一件幸福的事情。“关关、关关”，关心、关切、关怀、关注，从此之后，我的世界就多了一个你，我再离不开你的视线，你的世界。
“关关雎鸠，在河之洲”。
真好！三千年前，在古老的楚地，在黄河水的中央，在人们的视线之外，有一个水草繁茂、蒹葭苍苍的湿地，这是一个独立的王国。时间还早，还不必忙着造房子、生孩子。这一刻，两只雎鸠还可以自由地说一说情话，谈一谈恋爱。关于情话，关于恋爱，无非就是“关关、关关”那几句老情话，不过就是表达关心和关切。不过，说不厌，亦听不厌。那几句话，反复地说，反复地听，是可以听一辈子的。我喜欢这样简单直白的情话，古老，直白，明了。三千年前，西周的百姓，在水的另一方，也都支起了耳朵，侧耳倾听这样一种情话。
雎鸠的情话，让一个春心萌芽的男子，听得浑身燥热。也让一个春心荡漾的女子，听得面红耳赤。虽然不免情动，但自认进化为高等动物，进入文明时代的人类，怎么可以像一只鸟这般，如此直白而热烈地说出那些不穿衣服的情话！
“窈窕淑女，君子好逑”。
这一只鸟，给了一个男子以勇气:散开，让我来歌颂爱情。
我承认，我喜欢美好的女子。我承认，我喜欢这古老的人间一切美好的事物。包括窈窕淑女，包括诗歌，包括爱情。向美而生，都这样罢。这个男子，从“关关”之音中，汲取到了属于爱情的力量。向一个美好的女子表白：“我要追求你！”
怎么求？寤寐求、辗转求，日思夜想，睡不安稳，终于追求到了，要琴瑟友之、要钟鼓乐之。来之不易，当然要抱在怀里，捧在掌心，此生岂能辜负！
《诗经》喜欢拿鸟来喻人，这两只鸟，是好鸟，是君子，是淑女。有解释说，这里的君子，是贵族，因为只有贵族，才能有琴瑟，才能敲钟鼓。事实或许如此，但我不喜欢，谈论爱情，我们不妨离开现实世界。在爱情的世界里，琴瑟可以是指尖，伸出手指，即可听琴瑟之音。钟鼓，可以是锅碗瓢盆，拿两根木箸，敲敲打打，亦可仙乐飘飘。雎鸠有琴瑟？雎鸠有钟鼓？但他和她，照样情话“关关”，相偎相依。所以，那个君子不一定是物质的贵族，亦可是精神的贵族。我坚信，不论何时何地，穷人，也可以有自己的爱情和自己谈论爱情的方式。
三千年前，在那个古老的人间，人们喜欢雎鸠，不论穷人富人，他们把它们当作爱情鸟，当作模范夫妻。三千年后，回过头去，我想看一看这对爱情鸟的模样。《尔雅·释鸟》：“雎鸠，王雎。”王雎是什么？就是鱼鹰。鱼鹰有两种，一种是鹗，一种是鸬鹚。鹗是中型猛禽，嘴黑色，头白色，用爪抓鱼。鸬鹚，大型的食鱼游禽，善于潜水，拿嘴捉鱼，拿爪划水。王雎是古鸟，雎鸠也是。我且不论这鸟是否被三千年的时光消化。从外形看，我不喜欢鹗，更喜欢鸬鹚。都是水鸟，但鹗之面目凶狠，而鸬鹚一脸谦和。这里说的鸬鹚，是野生鸬鹚，外貌与现驯养的鸬鹚无异，但它们可以自由地饮食，自由地恋爱。鸬鹚的体态敦厚、朴实，有谦谦君子之风，也有窈窕女子之德。“文质彬彬，然后君子”，我虽不是外貌主义者，但仍难免以貌取鸟。
汉扬雄《羽猎赋》云：“王雎关关，鸿雁嘤嘤。”寻找《诗经》中的鸟，最好的线索，应是叫声。鹗声尖而厉，鸬鹚之声厚实磁性，仔细去听听，“关关”之音，也是鸬鹚更近一些。如此，感觉鸬鹚更亲近，更家常，更像一对恋人，常常成双入，成对出，形影不离。这“关关”之声，说到底，不是情话，是真心话。不是情话，却胜似情话。像这古老的人间，寻常的夫妻，寻常的语言。这对谈论了三千年爱情的鸟，终于，过了热恋期，进入日常生活。开始谈论造房子，生孩子。
现在，野生的鸬鹚是不易见到的了。连家养的鸬鹚，也不易见到。想要找一个洲渚，听一听雎鸠“关关”的情话，那更是不易了。那就自己谈一谈吧。跟随着《诗经》三千年的美好，谈一谈爱情。告子曰：“食、色，性也”。意思是说：吃饭和谈论爱情，这是本能，是本性，是人类赖以生存繁衍的第一要务。有人解释，“色”是美好的物事，“食”是喜欢。连起来，也可以是说喜欢美好的东西，是人的本性。一首诗，可以有不同的读法。爱情，也可以有不同的谈法，可勇敢，可羞怯。可直白，可婉约。可以向这只叫“雎鸠”的鸟学习，该谈恋爱的时候，就要好好地谈一场，哪怕暗恋也好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