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陈幼芬

　　走在凤山路的绿荫下，我感觉到，两个展馆的墨香在风里撞了个满怀。忽然明白，林渭勋的电路与墨痕，饶宗颐的甲骨与荷影，说的是同一件事——生命从不是单行道。有人让理性与感性手拉手走，有人用岁月把热爱酿成陈酒，都是在给自己的生命多开几扇窗。

　　日头带着几分傲骄，把天空染得透蓝。热风拂过脸颊时，像是在为我这顶暑看展的执拗点赞。跟着云影悠悠的脚步，我踏上地铁五号线，直奔候潮门站，那附近，有两个让我心动的美术展，等着我去一探究竟。

　　杭州赛丽美术馆在江城路369号。远远望去，它像一座浮在粼粼波光上的水晶宝塔，庄重里透着灵动，阳光一照，整座建筑便漾起细碎的金光。走近了，门厅不算起眼，空间也小巧，可双足未踏入，《西泠遗梦》林渭勋・林岗父子作品展——一张巨幅海报已扑进眼里，这正是我的兴致所在！脚边，铺了一地砚台，形制各有风骨，情趣也不尽相同，每一方都像在低声絮语，诉说着自己藏了多年未经解读的故事。

　　林渭勋，是这对父子里的父亲，已过世了。他原是电子电力领域的科学家，一位理工教授，没受过专业艺术训练，却凭着对艺术的痴心，创作了海量书画作品，成了跨界的艺术家。儿子林岗，是个敢想敢做的艺术家，他用独特的艺术语言，创作了不少雕塑，杭州亚运会主火炬的设计便出自他的团队。他也是个藏砚迷，想来，这一地个性砚台，都是他手心里的宝。

　　主展厅在三楼和四楼。林渭勋的书画里，有人物肖像、水彩仕女，还有长卷的《兰亭序》。他的书法很耐看，笔法里藏着经年的功夫，线条干练苍劲，却又带着几分飘逸，既有瘦金体的清秀，又透着一股子刚正磊落气。字间笔画，像被精密校准过的标尺，起笔收锋都带着理科生的克制。可他的素描，偏又透着市井的暖，寥寥几笔线条，就把人脸勾勒得活灵活现，那眼神像是能穿过画布，和看画的人絮叨几句旧时光。

　　最让人惊叹的，是他教学时绘制的电路图，精密得像艺术品。横平竖直，干净剔透，转折处都带着细微的弧度，仿佛真有电流在里面悄悄跑！有章法，也有温情，技术和美感在纸上融为一体！眼前浮现出一个画面：一边是摊着的半张电路图，一边是放着未写完的书法，铅笔线与墨痕在桌面上交错，像有两种语言在悄悄对话，而他的双手，竟让严谨的公式，长出了会呼吸的草木，相得益彰，人间难得。

　　父亲以临摹为修行，把对艺术的纯粹热爱刻进笔墨，而林岗，则把金属拗出凌厉的弧度，把石头与竹木磨出柔光，他让自己的雕塑，陪在父亲的作品旁。这对父子，一个握墨笔，一个执刻刀，在时光里完成了一场美的接力。亚运会开幕式上那簇跃动的火，就是两代人对美的共同注解！

　　离开赛丽美术馆，转去履道堂，那里正展着饶宗颐的书画。海报上，“万古不磨意” 五个字，古朴空灵，气定神闲。小小的展厅里，安静得能听见墨香浮动，空气像裹着轻烟，带着缥缈的仙气，把墙外的俗世喧嚣推得老远老远。

　　饶宗颐是学界泰斗，也是书画大师，和季羡林并称 “南饶北季”。他通文字学，学古人却不被古人困住，他独辟蹊径，把金石的硬气融入书画，却晕染了淡雅的文人气。他学养深厚，研究古人笔墨时，不忘把对自然的观察与情趣揉进笔墨，山水与花鸟，都透着股超然的劲儿。

　　这次展出的书画，题材很广，山水、清供、蔬果样样有，形式也多，对联、扇面、匾额，错落于墙，笔墨里饱含古风韵，景致里藏着生活气。他的楷书里藏着碑帖的筋骨，端正里带着流畅；他的隶书厚重结实，像憋着股劲儿要往上长，内敛不张扬。

　　他最爱画荷，墙上那一幅幅荷，笔势流畅，清新高雅，用色别具一格。你瞧，七十岁画的那幅，墨色沉得像泡透了半世纪光阴的老茶，荷叶的脉络里，似乎能数出他半生的学问。八十岁的，忽然松快了，笔锋带了些飞白，像老先生眯着眼看池子里的风，把花瓣吹得东倒西歪，偏又在乱中找到了平衡。最让人心头一颤的，是九十岁画的那幅，赭石色的莲蓬垂着，墨荷却仰着头，花瓣边缘泛着淡淡的金，像是把一辈子的光都收进了笔端。他的荷不孤高，根须扎在泥里，叶瓣却舒展向天光。在故纸堆里深潜，在笔墨间飞扬，他画的好像就是自己！

　　百岁还在写“尚勤学”，真是了不起啊！听讲解员说，他的成就远不止书画与国学，2011年，国际天文联盟批准，南京紫金山天文台把国际编号10017的小行星命名为 “饶宗颐星”。他用博学与智慧，在人类文化的天空划下了独特一笔，就像他笔下的墨荷，在艺术长河里漂着悠远的香。

　　走在凤山路的绿荫下，我感觉到，两个展馆的墨香在风里撞了个满怀。忽然明白，林渭勋的电路与墨痕，饶宗颐的甲骨与荷影，说的是同一件事——生命从不是单行道。有人让理性与感性手拉手走，有人用岁月把热爱酿成陈酒，都是在给自己的生命多开几扇窗。

　　回家时，我的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！真希望有那么一天，当风穿过窗棂时，能带走墨香，也带来生活丰沛的模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