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陈洪兴
井水泼过的黄昏
头蓬古镇的暑气是从钱塘江底冒出来的……日头把江面晒得热浪蒸腾,水汽顺着江风爬上岸,黏在二华里长的老街上,石板缝里的青苔都蔫成了枯萎黄了。我总疑心太阳把最后一丝力气都攒在了傍晚,店门前的电线木被晒得发烫,卖冰棍的小贩骑着自行车,“叮铃铃…叮铃铃…”从街东头晃到街西头,箱子里的绿豆冰棒化成了糖水,黏住了盖口的保温小棉被。
母亲总在这时节拎出水桶。她的蓝布衫后背洇着汗渍,像幅晕开的水墨画,她从远处水井处,打来一桶桶清凉的井水,井水刚提上来时冒着白雾般的凉气,倒进街面青石板的瞬间,会腾起一阵凉爽的白雾,并伴随着 “滋啦” 的声响——那是被太阳晒了一整天的石板,感受到了清凉的浇灌,似乎在说:“好凉爽;好凉爽!”这个时候,街坊四邻像约好了似的,张家婶子提着铜吊桶,李家大伯用扁担挑两只大铁桶担水,大伙七手八脚,手提肩挑,把家门前的这段石板,用井水洒湿了,井水泼在石板上汇成细流,共同把白日里晒得滚烫的青石板浇得透心凉,营造了夜色纳凉的舒适清凉环境。我母亲与邻里关系融洽,大家嘻嘻哈哈的说笑着,母亲戏说:“井水是龙王爷的唾沫,能压得住三伏天的火气”,大家哈哈笑。其实我更爱闻井水混着泥土的腥气,那气味钻进鼻孔,比任何凉糖都管用,能把嗓子眼的燥渴压下去半截。
街面渐渐凉下来时,各家的竹器便纷纷登场了。张家的竹榻带着竹篾的清香,李家的躺椅一条腿用木棍加固凑活着用了些年头了。大人们搬家具的吆喝声;竹器摩擦石
板的吱呀声;孩子们追逐嬉戏的欢叫声;与老街北面钱塘江的潮声,夜晚纳凉大戏拉开了序幕。
张爷爷的星空
张爷爷的竹榻总我家西边笫五个店面处,他的白胡子沾着是茶水还不知是露水,说话时像只老蜜蜂在嗡嗡响,烟袋锅里的火星时明时暗灭,映着他眼角的皱纹,那些沟壑里仿佛藏着无数故事:“看见那三颗并排的星没?” 他用烟杆指着天,“那是牛郎挑着担子,一头一个娃。” 我顺着他的手望去,银河在墨蓝的天鹅绒上铺开,星星密得像撒了把碎盐在夜空。张爷爷说:“银河是王母娘娘划的河,牛郎织女每年只能踩着鹊桥见一面。”
他讲神话故事“天狗吃月亮”,这 时他总爱突然压低声音:“那天狗是二郎神养的。”说话间,他将烟袋锅在竹榻上磕出火星,“偷吃了月亮就躲在云里,得敲锣打鼓才能把它吓跑。” 这时,我赶紧攥紧蒲扇柄,生怕天狗从哪片云里钻出来,可又忍不住偷瞄月亮,看它是不是缺了角。有次真撞见月食,整条街的人们,把铜锣铜盆都敲得邦这时,母亲和张家婶子们说着谁家的新媳妇会做虎头鞋,谁家的衣服针线做得如何如何好,声音忽高忽低,像浸在水里的棉线,软软地缠着整个夏夜。父亲总在这时掏出矿石收音机,一根长长的电线从屋顶上拉下来,掏估半天,拨来弄去,有时能收到广播电台的声音,但多数时间是一片杂音,但小伙伴还是围着不肯走,实在没有声音了,大家就散了。可我总爱溜到张爷爷身边,听他讲北斗星像把勺子,说顺着勺柄能找到北极星。“那是老天爷挂的灯笼,” 他的胡子蹭着我的头发,他说“走夜路的人看见它,就不会迷路。”
竹榻上的梦乡
夜渐渐深了,露水打湿了竹榻的边缘。阿明抱着弹珠盒在李叔的竹椅上打鼾,口水顺着嘴角流到椅面上,被夜风一吹,凉得他咂咂嘴。小芳的玻璃罐放在竹榻边,萤火虫的光弱了下去,像累坏了的星星。
我也睡到桌榻上,听母亲讲一些自编的故事,蒲扇扇出的风,赶走了一群群张牙舞爪的蚊虫飞贼;张爷爷的烟袋锅也灭了,他的声音越来越轻……“该睡了。” 父亲的声音从头顶传来,他的手接住我打哈欠的下巴,掌心带着烟草和汗水的味道。我眯着眼看他把竹榻往屋檐下挪,防止露水打湿我,母亲的蒲扇也慢了下来,她也睡意上来啦,扇面擦过我的脸颊,像片柔软的云。我似乎朦朦胧胧听见远处钱塘江哗啦,哗啦的潮声;自己又觉得抓住了一颗星星,迷迷糊糊中,我被抱了起来。父亲的胳膊勒着我的腰,后背贴着他汗湿的褂子,那味道让人心安。他的脚步声踩在湿漉漉的石板上,发出 “啪嗒啪嗒” 的响,像在打节拍。我把脸埋在他的脖颈间,闻着他胡茬上的薄荷味,听着街坊们渐远的笑谈,还有张爷爷仍在讲的星星的故事。“天狗今晚不出来了。” 父亲低头在我耳边说。我想说我看见了北斗星,像把银勺子挂在天上,可眼皮重得掀不开。最后记得的,是他把我放在床上时,蚊帐外的月光像层纱,还有远处不知谁在哼的童谣,软软地裹着整个夜。
岁月悠悠,六十多载岁月过去,儿时夏夜的纳凉情景,是那样的遥远;又是如此地切近,恍如昨天。后来,我总在现代空调房里想起那些遥远夏夜的场景,如一幕幕回放的电影,历历在目。冰镇西瓜甜得发腻,却没有井水湃过的清冽;电视里的星空纪录片再清晰,也没有张爷爷烟杆指过的银河生动;竹榻早就换成了席梦思,却再也找不着儿时被父亲抱在怀里的宠景之享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