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杨 建
蝉声初噪时,身子不由得也跟着躁了起来。这当儿,脑幕里蓦地跳出两个久违的字眼:歇夏。这两字一出,身上的毛毛汗霎时便收了一半,人似乎也不蔫了。
夏,让人首先联想到的是烈日灼身,是暑浪扑面。但它一旦与歇字挨在一起,便奇妙无比,颇具诗意和情趣了,就仿佛让人走进“荷风浮香远,疏竹雨声凉”的世界,就好似引人步入“萤流旷野静,扇摇晚风轻”的境地。
歇夏,是前人风雅的度夏方式。我年少时,村子里就有出嫁的小媳妇,带着凉枕、凉席、扇子等用品回娘家歇夏的礼俗。小媳妇与祖母,一老一少,坐在藤椅上打盹,蒲扇搁在膝头,扇面上画着荷花和蜻蜓,那是一幅很温馨很凉爽的画面。
古人很善于用字面来营造一种氛围。过夏天不说消夏,也不说避伏,而是叫歇夏。消夏多少有点排遣、打发之义,包含消极应付的味道,避伏,却嫌有忌讳、逃躲之意,含有遁世抗拒的感觉。而歇夏,一个歇字,那是何等的超脱平和,何等的恬淡无欲。歇夏,既体现对节气的呼应,也保留对自然的敬畏。
“对山空以忘暑,闻竹响而意凉”。借助纳凉器物歇夏,亦为情趣。一张篾席,磨得油亮,还带着竹香,躺在凉席上,暑气与烦恼都从竹纹里漏出去;一把蒲扇,磨出毛边,还散发着青草味,轻轻一摇,能把野外的绿意都卷了过来;一座凉亭,青石小径,藤蔓披身,凉丝丝的石凳上一坐,便有“云开山水秀,风来花木香”的清爽……歇夏之趣,不再躲避炎暑,而是与暑热共处中,咂摸出生活的从容来。
节气的轮回,给我们带来冬寒夏炎,但大自然也给了我们处处的庇护。清晨,走近荷塘边,看微风过处,荷叶轻摇,水珠滚动,便有阵阵夹带着清香的温润凉意扑面而来;午后,隔着几丈远就能闻到潮湿气息的井水,那是大地窖藏的一瓮清凉秘酿,舀起一瓢从头浇到脚,冰爽的感觉穿透衣服直侵肌肤;夜晚,走进被萤火虫微光照亮的夏夜里,看点点绿光忽近忽远,就好似有一把把缓缓摇动的羽毛扇,在轻轻搅动着让暑气凝固的夜空……歇夏之乐,无需刻意而为,在炎热中沉浸,在喧嚣里沉静,一方荫凉,半日闲坐, 所谓“散热由心静,凉生为室空”,能到心静即身凉。
夏令的食单上,好多款是为歇夏预备的。剖开井水镇过的西瓜,裹着井水清冽的凉气,便决溢开来,咬一口汁水四溅,凉意从舌根漫到胸腔;一碗酸梅汤,白得透亮的碗底里,舒展着两片碧绿的薄荷叶片,闻着草木的清气,便可教人联想起冰雪消融的山涧;荡一条小船,让船头犁开浮萍,伸手采摘几颗莲子,冰凉圆润,嚼在嘴里,带着水汽的鲜甜,瞬间便化作喉间的清凉,夏日的密码,也就在舌根解开了……歇夏,其实就在我们的日常中,就在我们的口齿间,原来最深的暑气里,藏着天地最温柔的慈悲——食在当“夏”有清欢。
“牛歇谷雨马歇夏”。歇夏习俗,体现了生命与时序的顺应,是生命与季节签下的契约,是生活节奏与自然节律的和谐。真正的清凉不在于征服自然,而在于找到与暑气共舞的韵律。如果我们能够慢下脚步,静下心来,等待日头西沉,月洒清浑,亲近松风竹露,素瓷凉簟,凉自境成,清由心生,也算是对古俗的致敬,对节气的敬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