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快乐老家

霉香深处是吾乡

  ■余观祥

  江南的霉鲜之味,总在青石巷深处悄然生长。当外乡客初至沙地,总会被那抹若有似无的暗香绊住脚步。那年春深,有墨客自姑苏来。初尝霉苋菜梗时,他眉间微蹙,却在友人温酒慢叙间渐悟真味。原来这玄妙之味须得经三伏曝晒,借陈年陶瓮吞吐岁月,待青灰霉衣裹住碧玉般的菜梗,方能在时光窖藏中凝出琥珀色的魂。

  在沙地,霉苋菜梗的浓香、霉菜蔀头的醇厚、带毛霉豆的绵长,这些带着岁月包浆的风味,实则是先民们与自然和解的密码。《浙江通志·民俗卷》早有记载,宁绍平原百姓善用发酵之法,将时令菜蔬点化成可越冬的珍馐。清代《越谚》揭秘“苋菜梗”的腌制方法,称其为“蒸菜”,并提到发酵后形成的“臭卤”是制作其他霉菜(如霉豆腐、霉千张)的重要引子。自绍兴迁徙而来的沙地先民,带着陶瓮里的微生物火种,在钱塘江畔落地生根。如今这缕萦绕舌尖的微醺气息,早已发酵成化不开的乡愁,在瓦甏开合的晨昏里,续写着千年不绝的生命诗篇。

  如果乡愁有气味,可以断定,那一定是霉货生发的。

  当江南的雨在沙地织起连绵的网,苔藓便沿着老屋的梁木攀爬,陶瓮里的酱胚在梅雨中慢慢发酵,咸菜坛口飘出若有若无的酸涩。这些被都市人避之不及的霉味,却在沙地人的鼻尖舒展成蜿蜒的藤蔓——它们是时光窖藏的密信,是泥土写给游子的暗语,是深埋在记忆褶皱里的基因密码。

  苋菜是出了名的“皮实菜”,春天随手撒把籽,不用费心打理就能长成一片。沙地的老辈人最懂物尽其用——春天掐嫩叶炒臭腌白菜,这道“活菜炒死菜”的绝配,吃过的都说鲜掉眉毛;等到初夏菜梗长老了,真正的美味才刚开始。

  做霉苋菜梗可是技术活。挑那些叶子稀拉、梗子粗壮的老苋菜,咔嚓几刀剁成寸把长的小段。清水里打个滚沥干水,往陶坛子里码得整整齐齐。十斤菜配一斤盐,水刚没过菜梗就行,这比例是村里阿婆传了几十年的秘诀。

  封坛后等着看“戏”:先是坛口冒泡泡,接着若有若无的酸香味飘出来,就知道成了!掀开盖子那刻最要命——嫌它的人捂着鼻子躲老远,爱它的人却像闻到陈年美酒。夹一筷子蒸得透亮的菜梗,牙齿轻轻一磕,咸鲜的汁水“滋”地爆开,什么鸡精味精都成了多余。

  最绝的是坛底那汪卤水,简直是点石成金的魔法汤。抓把花生泡两天就成了霉花生,冬瓜片浸一夜就成了霉冬瓜。江南人家的饭桌上,这坛老卤能变出十几种下饭菜,越吃越上瘾。就像臭豆腐似的,起初捏着鼻子尝一口,后来就馋得停不下筷——那股子发酵的“臭味”,才是刻在沙地人基因里的乡愁。

  “霉菜蔀头”是霉苋菜梗的同系族亲。制作霉菜蔀头选材很有讲究,沙地人专挑青菜、芥菜的肥硕根茎(方言称“菜蔀老头”)为原料。每逢开春收菜时节,田间地头处处都是菜根,制作原料充沛,也正是制作“霉菜蔀头”的最好时期。

  挑选时需把握分寸:老根粗硬难嚼,嫩根寡淡无味,唯有半老嫩根的质地最为适中。洗净晾干后层层码入陶坛,腌制工序与霉苋菜梗相仿,唯需延长数日发酵。若得霉苋菜梗老卤相助,则事半功倍——浸泡两三日即可启封。

  成品兼具苋菜梗的浓鲜与菜根的清甜。这霉香与鲜甜的共舞,恰似绍兴臭豆腐的知音,初闻掩鼻,细品佐粥下饭却妙不可言,与绍兴臭豆腐堪称异曲同工。

  转至霉笋,春之鲜灵跃然指尖。“霉笋”择取初春嫩笋,截取十厘米左右为一段,剥去老壳仅留嫩衣。风干表层水汽后,以粗盐揉搓至盐粒消融,入坛注清水没过笋段,粽叶封口静置阴凉处。若添入霉苋菜梗陈卤,三五日即生霉香。其鲜味与霉苋菜梗相映成趣,余韵绵长。

  经典食法有两种:其一是原味清蒸,带笋衣整段炊食,点几滴香油,咸鲜脆爽;其二配成“三霉宴”,与霉苋菜梗、霉豆腐同蒸。这道沙地传统菜式气味浓烈,入口却鲜味迸发,乡谚戏称“闻似黄鱼鲞,鲜赛六月黄”,回味无穷。

  时序入冬,灶台边的霉毛豆正酝酿生机。冬春之交乃是制作霉毛豆的最佳时期。干瘪毛豆经水发胀,煮熟趁热入瓮,粗布扎口密封。主妇们或置陶罐于灶台余温处,或裹以旧棉袄保温促酵——泡发的豆粒在旧棉袄里悄然蜕变。

  待白绒霉花绽现,倾入盐水搅匀复封。三五日后酸香逸散即成。可佐嫩豆腐同蒸,令豆香浸润玉脂;或铺陈春笋片上炊制,霉鲜裹挟脆嫩,最是下饭。讲究人家单取霉毛豆作碟,配热粥而食,酸香穿喉入胃,酣畅淋漓。

  相较之下,霉冬瓜堪称化平凡为神奇。“霉冬瓜”削皮去瓤,切作寸许厚片。净坛玉片层叠后,注满霉苋菜梗卤汁——此乃精髓所在。密封阴置三两日,待酸香透坛,取之浇菜油清蒸即可,寻常冬瓜竟生醉人酸香。霉冬瓜制作工序简单,却风味独特。

  压轴的霉花生别具野趣。新掘花生带壳洗净,浸入霉苋菜梗陈卤。阴处霉制三五日,咸鲜尽渗壳内。既可作佐膳小菜,更宜当下酒妙物,壳中霉香随剥随溢,佐酒滋味尤胜寻常。佐酒可慰风尘,过饭亦解乡愁,正是:一坛霉卤纳百味,四时风物皆文章。

  江南的霉鲜之味,总在青石巷深处悄然生长。当外乡客初至沙地,总会被那抹若有似无的暗香绊住脚步。那年春深,有墨客自姑苏来。初尝霉苋菜梗时,他眉间微蹙,却在友人温酒慢叙间渐悟真味。原来这玄妙之味须得经三伏曝晒,借陈年陶瓮吞吐岁月,待青灰霉衣裹住碧玉般的菜梗,方能在时光窖藏中凝出琥珀色的魂。忽见檐下雨珠坠入青瓷盏,他掷箸击节,脱口吟道:“老瓮深锁岁时香,苋骨为媒渡八荒。灶火慢煨三春雪,轻挑江南入齿凉。”

  在杭州湾畔的滩涂腹地——沙地,咸涩的海风与湿润的季风在此缠绵了几百年。沙地人用祖辈传承的陶瓮,将日月星辰封存在发酵的折痕里,酿就了世间最缠绵的乡愁印记。那些琥珀色的记忆碎片,在舌尖绽放出奇异的味觉之花:陈年苋菜梗的浑厚如古寺晨钟,霉笋的幽邃似竹海夜雨,毛豆的醇浓若陈年黄酒,冬瓜的清爽恰春溪初涨。这些在时光深处酝酿的滋味,正是沙地人写给岁月的诗篇。

  当琥珀色的汤汁在齿间流淌,那些发酵过的岁月顺着喉间滑落,在胃里化成一团化不开的乡愁。这味道里有奶奶的粗瓷碗沿积着青苔,妈妈的蓝布围裙沾着盐花,还有屋檐下嘀嗒的梅雨,在游子心头晕染成永不褪色的童年。原来所谓高雅的霉味,不过是舌尖丈量时光的轨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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